为什么“生活如此绝望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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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《米格尔街》(2)
《母亲的天性》里的劳拉,跟七个男人生了八个孩子,“劳拉把时间全部花费在生儿育女和勾引男人上”,而且“老是那么活泼快乐”。但是,当她知道大女儿也要生孩子了,劳拉哭了。
“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劳拉的哭声,完全不同于一般人的哭泣。……那天夜里,劳拉的哭泣令人毛骨悚然,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的最可怕的声音。它使我感到整个世界是一个空寂无聊且悲惨绝望的地方。”
其实,劳拉可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,她只是觉得自己该哭了,于是便使出灵魂的全部力量,真可谓用上了“洪荒之力”:“好像是在把从出世以来积攒下来的哭泣全部释放出来似的,好像是在把她一直用笑声掩盖起来的哭泣全部倾倒出来”。
后来,她的女儿投海自杀,她平静地说:“这好,这好,这样更好。”
几乎一夜之间,劳拉变成了一个老太婆,劳拉的家成了一栋死气沉沉的房子。
海特说——
“这该死的生活真是活见鬼。
明明知道要出麻烦事,
可你他妈的什么事也干不了,
没法阻止它。
只能坐在那里看着,等着。”
这是全书中最让我感到震惊的句子之一,这特么太有感触了!
我可以就今天的现实仿造出无数这样的句子来。
就拿教育来说吧——
这该死的学校教育真是活见鬼。你明明知道它糟糕透顶,你甚至都能预感到要出大事,实际上问题已经越来越多,越来越严重,自杀、抑郁、校园暴力、未成年人犯罪等等。但你他妈的什么事也干不了,没办法阻止它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,然后心惊胆战地等着它继续发生……
为什么会这样?
我认为是文化出了问题。
这是一种没有信仰的文化,没有灵魂的文化,没有根基的文化。
具体表现在,没有原则,缺乏内在的统一性。比如表里不一致,人前人后不一样。对人对己不一样;对自己也不一样,视情形而定,充斥着机会主义的色彩。还有爱慕虚荣、模仿强者、合群的自大、山头主义,圈子文化,等级意识、江湖气等等。
总之,他们的行为是自相矛盾的,但他们浑然不觉,还振振有词,沾沾自喜。
我举一些例子——
◆“大脚”表面强大,实则卑怯。
◆乔治从未停止打老婆,直至老婆被他折磨而死,乔治却又异常悲痛,跑到大街上哭喊,乞求大家宽恕他,怜悯他这个可怜的鳏夫。
◆海瑞拉夫人丢下丈夫和安逸的生活跟一个叫托尼的男人私奔,而后者并不领情,甚至经常折磨她。海瑞拉夫人最终还是回到丈夫身边。“当发现她真的离开了的时候,他(托尼)发出了吓人的声音,他像狗一样的哀鸣着,孩子般的大哭起来”。
◆波普每天早晨端着一杯朗姆酒在路旁站着,却一口也不喝,遇到熟人,蘸一下,舔舔手指。他总是说:“只有娘们儿才愿意去干活,男人根本不必干活。”
◆波普的老婆离家出走,只是嫌弃波普没出息,而当波普有了钱(其实是偷来的),她又回到波普身边。
◆爱德华的老婆被美国佬拐跑,非常沮丧,海特安慰他说:“你怎么能让一个女人毁掉你整个生活?你这么干就像你是头一个碰上这事的人似的。”但后来海特自己老婆跑了,他却因行凶而判四年监禁。
◆墨尔根总是在想各种办法逗别人开心,但正如海特所说:“真他妈的叫人恶心,那人老是出洋相给大家逗乐,可咱们知道他一点也不快活。”
◆海特很像电影明星雷克斯·哈里森,而且他早就意识到这一点,并极力去模仿。
◆电影《卡莎布兰卡》上映的那一年,博加特的名字风靡了整个西班牙港,硬汉子博加特的形象,成为成千上万年轻人崇拜的偶像。
◆爱德华彻头彻尾地投靠了美国人。他的衣着越来越美国化,还学会嚼口香糖,就连说话也拼命撇美国腔。
◆博加特重婚后又将新妇抛弃,理由仅仅是要回到哥儿们身边。海特说他“为了做个汉子,和咱哥们儿在一起”。
◆波普的老婆跟人私奔后,他拼命喝酒,大声哭叫,还动手打人,这些行为使他成为街上那帮人中的一员。海特说,以前错怪了波普,他是条汉子,和咱们完全一样。
◆“大脚”的父亲是个警察,他每天都要揍“大脚”,就像吃药一样,一天三次,饭后准揍。“大脚”挨揍后常说:“等我长大有了孩子,我也揍他们,狠狠地揍。”
◆“我从没说过这话,实在说不出口,可每次我妈揍我时,我也常这么想。”
……
有人说,这样的人、这样的事情在哪一种文化里都存在。是的,但如此普遍,几乎无处不在,无时不有,不能不让人怀疑,这是文化基因出了问题。
因为没有原则,没有立场,没有头顶的灿烂星空,没有心中的道德法则,所以,你就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,正像海特所说:“人像鬼一样变幻莫测,很难知道他们在想什么。”
有一次,博勒宣称要出走,爱贪小便宜的埃多斯要走他的小推车,但博勒没有走成,又跟埃多斯要回手推车。其实,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,来看看他们的对话——
埃多斯说:“怪不得黑人们老也过不上好日子,那天你也在场,是他亲手把手推车送给我的,可是现在他又要回去。”
博勒说:“你瞧,黑人们都是这样,拿别人的东西挺麻利,往外拿倒成了铁公鸡,怪不得黑人过不上好日子呢。”
他们似乎很知道国人素质低下,不配过上好日子,但这个“国人”又似乎不包括自己在内。这种情形跟我们非常像。如今,批评国人素质差几乎成为一种政治正确,谁都要骂上几句,感慨一番,作义愤填膺状,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表现自己的优越感和洞察力。社会上有很多不合理的事情,我们一方面批评这个“不合理”,另一方面又从这个“不合理”中获益。当这个“不合理”损害到自己的利益时,我们就更加起劲地诅咒。
博勒要偷渡到委内瑞拉去,付了钱却上了当,他暴跳如雷:“该死的特立尼达人!该死的特立尼达人!我真不明白希特勒为什么不到这里来扔炸弹,把这岛上的龟儿子全炸死。他炸错了人,你们知道吗?”
有一次海特往牛奶里掺水,遇到了大麻烦,爱德华告诫他最好向地方法官说实话。海特说:“爱德华,你讲起话来好像不是在特立尼达而是在英格兰。你听说过,在特立尼达讲实话的人被放过吗?在特立尼达,你越清白,他们越要送你进监狱。只要肯花钱行贿,有事也能过去。”但他最终还是被罚了200美元,海特非常气愤,他说:“希特勒是对的,伙计,烧掉所有的法律书,统统烧掉。把那些该死的东西堆到一起全部烧毁。希特勒干得没错,伙计,我不明白咱们干吗要和他打仗。”
“我”通过父亲的关系和母亲的求情,得到政府奖学金去伦敦读书。伊莱亚斯知道后,气急败坏,来到我家门外,喊道:“贿赂,贿赂,你们就会干这名堂,贿赂!”我母亲反唇相讥:“只有那些穷得连贿赂的钱都拿不出的穷光蛋才抱怨贿赂。”
这就叫机会主义。
大家都对现状不满意,但都想从现状中找到有利于自己的机会;没有谁真正想改变这个现状,因为改变需要付出代价。
其实,让现状继续存在下去,代价会更大,更严重,更惨烈;但我们总认为,这个更惨烈的代价是由所有人来承担的,分到我身上就很小了。再说,悲剧不一定落在自己的头上。眼前,利用体制的缺陷和漏洞先投机取巧一把,能钻营到多少实惠就先钻营多少再说。如果悲剧真的落在我头上,那就只能做冤大头,恨自己命不好,作悲愤交加状,之后,也只好认了,并很快就忘记了,准备下一轮兴高采烈地博弈。
这种无原则的博弈只会让整个社会生态更加恶劣,成本越来越高,赢率越来越小,但由于人的有限理性和信息不对称,人们要么看不到,要么不愿意看到,总是以为我说不定能侥幸逃脱,我说不定能乱中取胜,于是更加用力,最终心劳日拙,无法自拔。
这就是越努力越绝望的原因。
2019年4月28日星期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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